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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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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未駕崩,很多事還不能放開手做。而且,有些事,他私心希望她一輩子不知道。

許知瑜提起的心又微微放下,她抿了抿嘴唇,淺淺吸了一口氣,說:“是我著急了。”

不過既然已經問出口了,還有一事。她理了理思緒,狀似無意,道:“我五歲那年去趙府,還遇到了你,在趙府到底怎麽了?”

五歲那突如其來的回憶一直橫亙在她心頭,她雖已問過趙雪晴,但是知道得還是不甚明了。

蘇華風揚眉,反問:“如此,你記起來多少?”

這句話反問得實在有些奇怪,好像他本來就知道她能回憶起來似的。許知瑜掩去眼底的疑慮,道:“表哥你還打人了是麽?”

蘇華風笑出了聲,道:“是,打了周昌那幾人。”

周熙的幾個哥哥。許知瑜想起記憶裏的那聲“嘭”,就知道打得還挺用力的,她微微提起袖子,將清茶滿上,道:“姨母還說,那時候我掉到了水裏去了。”

“嗯,後來你大病了一場,是去趙府拿的藥。”蘇華風接過她的話,說。

稀疏平常的對話,其實也實在沒什麽不對。許知瑜正待再問什麽,外頭尤嬤嬤與秋雨匆匆敲了敲門,道:“瑜姐兒,老爺醒了!”

好似腦中忽的一敲,許知瑜微微睜大眼睛——父親醒了?一直昏迷著的父親終於醒了?

她壓下心裏的驚喜,告訴自己切莫太慌張,結果站起來的時候,腳下不留意,把榻上的案幾踢翻了。

裏頭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,尤嬤嬤連忙推開一看,那茶漬都把蘇華風的衣襟弄濕了。

許知瑜一嚇,連忙伸手去拍,道:“哎,我太不小心了,燙不燙?表哥快去換身衣物吧!”

她手指細長白皙,手掌溫軟,這一下拍得不輕不重,就像一根淺白色的羽毛輕輕刮過人的皮膚,留下來一點點戰栗。

蘇華風輕輕按住她的手,說:“姨父不是醒了麽?快去看看吧。”

他的指節帶著薄薄的繭,按在許知瑜柔軟的手上,堅硬中還帶著一絲絲的柔軟。許知瑜回過神來,連忙抱歉地笑笑,說了聲好。

她再掩不住,神色匆匆地提著裙子趕過去。

凈月引著蘇華風去換衣裳,尤嬤嬤陪在許知瑜身側。此刻,她腳下匆忙,心裏的喜悅溢於言表,隨著風翩翩的衣袖就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,連帶著聲音也雀躍十分:“爹爹是什麽時候起來的?”

“方醒來一刻,已經差人去找大夫了。”尤嬤嬤說。

上一世,父親唯一一次真正有意識的清醒時,她因為傷心,便扒著父親哭訴姚氏的罪責,父親聽罷,氣得不能言語,不過幾時,便吐了血。

即使大夫說,那是他胸腔裏的淤血,可那之後,許仲延的身體確實不行了。

這麽多年,許知瑜心底裏一直有個聲音:看啊,你多麽軟弱無能,叫人卷了家財跑了討不回公道,還用這事氣得你父親難以好轉。

她越過門檻時,差點絆了一下,尤嬤嬤扶著她連道小心。

許知瑜定了定心,把心底裏的聲音揮去,眼前這個靠著枕頭坐著的,正是她的父親許仲延。

許仲延年輕時面容清俊,現在已過不惑之年,臉上多了些歲月的痕跡,卻將他的眉眼修飾得更淩厲、不茍言笑,特別是板起臉來訓她的時候,叫許知瑜記到了現在。

不過,只要父親活下來,他就是訓自己再多的話,她也樂意。

許知瑜見他轉過眼睛瞧自己,眼前不由浮現淚霧。

許仲延動了動嘴角,對她露出一個陌生的微笑。

許知瑜到口的“爹爹”卡住了。

許久沒有說過話,許仲延的聲音帶著沙啞,只是一開口,就叫許知瑜如遭天雷似的:“叨擾了,你是?”

——

蘇華風到許仲延院子的時候,正瞧見許知瑜失神落魄地站在門口,靜靜看著遠處,轉晴後第一縷陽光灑在她光潔的臉上,她殷紅的嘴唇微微張開,好似在呢喃著什麽。

他微微垂下眼睛,在幾步開外站定,問:“怎麽了?”

過了一會兒,許知瑜才回過神來,她緩緩轉過頭看蘇華風,聲音輕輕的,一個字一個字都快化在風中:“爹爹,前面的事都不記得了。”

話音剛落,她才發現,這不是夢啊。

好不容易盼得許仲延真正清醒過來,可是他現在用一種陌生的微笑問她,你是誰。她還有好多話要和爹爹說,尤其是,她想問他,到底宮裏發生了什麽。

可是這一切許仲延全部記不得了。

蘇華風從袖子裏拿出巾帕,遞到許知瑜面前。

許知瑜這才發覺自己眼角一直噙著眼淚,她眨了眨眼,那將墜未墜的淚水終於沿著她的眼角滾落到唇角,流到了下頜。

一滴未消亡的雨珠也順著檐角滾下來,在半空中垂著。

忽的一陣風吹來,那滴雨珠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墜落道地上。

蘇華風擡起手,隔著巾帕,按在了許知瑜的下頜,只一瞬,他手指的溫暖便隔著巾帕按在許知瑜的下頜上。

再往上一點,是她柔嫩的臉頰。

許知瑜一楞,她不自覺地微微擡起臉,正好撞進蘇華風漆黑如墨的雙眸中。

太近了些。她心裏有種怪異的感覺,羽毛般的睫毛扇了扇,接過蘇華風的帕子時,終究不動聲色地錯開了半步,。

那帕子上有一股悠遠的沈香,還有蘇華風身上的溫度。

過了會兒,蘇華風道:“姨父這樣,待我讓趙大夫再來一次。”

“嗯。”因著小哭過,許知瑜此時的鼻音帶著一點點軟。

“放心吧。”蘇華風擡起大手,摸了摸她的頭頂,熟稔得似乎個大哥哥,許知瑜被他按著頭點了點,心頭的惆悵與擔憂總算消散了許多。

蘇華風進門去看許仲延。

許家是出過三朝閣老,一朝一位。只是每一任閣老都不算是長壽的命。

蘇華風靜靜看著陌生的許仲延。

他此刻吃下了一副定神的藥,坐在床上看書,蘇華風的動靜叫他眼神轉了過去,他眼睛微微睜開,一副受到了驚訝的模樣。

隨後他又兀自搖了搖頭,把書合上,道:“方才知瑜說是我女兒,我好一會兒才接受,你呢?是我兒子?”

說完他自己也覺得好笑,道:“你定不可能是我兒子。”

聽他這麽說,蘇華風也笑,是他兒子?委實好笑。

倒不如說,是他女婿罷。

許仲延仔細打量蘇華風俊逸的眉眼,說:“大逆不道的話我倒也不怕了,實則乍一看,我還以為你是劉貴妃。”

——

許知瑜在後院走了十步,在地上踩了踩,感覺到與其他地方確實有不同之處,叫侍從從這裏開始挖。

而在那之前,後院已經被翻開了兩處地方了,裏頭空空如也。

凈月忍不住問:“瑜姐兒,這回確定是這兒了?”

“或許……”許知瑜也開始猶豫了,她一開始總覺得自己沒記錯,結果信心滿滿一鏟子下去,除了泥土,還是泥土。

她不由皺起黛眉,挽起半截衣袖的潔白手臂擱在腰間,袖子上沾了些泥土也沒來得及去擦拭。

蘇華風從房內出來後,順手把門掩上了。

許仲延的話似乎還在他耳旁。

其實他上一世後來也知道了,他能如此受聖寵的緣由。

他一擡眼,便看到許知瑜抱著手臂思考的樣子,走近幾步,才發覺好好的花地都遭了秧。

“在幹什麽呢?”蘇華風問。

許知瑜回過神來,露齒一笑,道:“在找爹爹當年埋下的女兒紅。”

蘇華風闊步走過去,這才看清她臉上還有一些泥巴印子,不由覺得好笑,俯身問:“不然我替你找?”

許知瑜揚眉,不信任道:“我自己都找不到,你怎麽可能……”

蘇華風不多說,他在院子中踱步半晌,最後站定在一盆快到花期的茉莉處,指著下頭,說:“我覺得在這裏。”

“是麽?”許知瑜轉了轉眼珠子,看吧,反正蘇華風肯定找錯了——她自己都找了老半天了,他莫不是神算,走走幾步,就能知道在哪?

等等蘇華風若猜錯了……她臉上不由露出笑意。

他從出現在她面前,好似就是完美無缺的人兒,樣樣都會,這回可算遇到他搞錯了的吧?

看著她臉上帶著的莫名的幸災樂禍,蘇華風笑了笑,指著她臉上,說:“泥巴呢,先擦擦。”

“唔。”許知瑜擦了擦臉頰。

“哢嗒”。

一陣酒香漸漸飄了出來。

侍從的鐵鏟碰到一壇酒,不小心壞了一壇酒。凈月道:“啊,還真有!”

許知瑜驚訝地掩唇,看向蘇華風,真的這麽隨便找找就能找到?難不成他真是什麽都會的麽?

蘇華風迎著她的眼光,彎了彎眼角,掩去了眼中另一種情緒。

倒不是隨便找找,他已然找過一次。

第一世,她嫁與他人,他沒來得及挖開這些酒;第二世,他強娶了她,不顧她反對強行把酒拿了出來,彼時,一壇壇酒被摔碎在地上,夾雜著她的痛哭聲。

現在不一樣了,蘇華風剝離回憶,堪堪回過神來。

他看著許知瑜認真地數著一壇壇酒的模樣,一笑。

☆、第二十四

酒在底下埋了也快十四年了,酒水是清亮的赭色,沿著杯沿滑落到底部,聚成寶石般的透亮。

小亭中,許知瑜和蘇華風對坐,兩人面前都放著這麽杯酒。

許知瑜輕輕沾了口酒,酒水浸潤著她的唇瓣,將唇瓣染成了嬌軟的水紅,她擡眼看,發覺蘇華風的神情有些怪異。

“不好喝嗎?”她問,她自己對酒這種物品,從來是嘗不出好壞的,她總覺得酒除了灼喉嚨也沒什麽用,只是男人們卻常常能喝出其中滋味。

蘇華風把酒杯放下,揚了揚眉頭,道:“埋了二十四年的酒,味道果然不一樣。”

許知瑜笑了笑,她眼睛微微瞇起來,月牙兒似的,道:“十四年吧,表哥你說錯了。”

蘇華風眉眼微微柔順下來,他沒有否認。

等了整整二十四年,第一世空泛的十二年,第二世莽撞的十二年。

第一世只在遠處看著她,本以為嫁入了唐家,她過得舒心,至少她在夫人們的宴會上時,笑靨如花,仍是一派嬌俏可人的模樣,他一直以為著……直到,她的死訊傳來。

第二世,蘇華風的眼神一黯,連著杯中本來醇厚的酒好像也苦澀起來。

是的,苦澀。

他不顧她的反對,強行娶了她,他一直以為這便是待她好的方法,只是她再也沒展露過笑顏。

她也曾和他促膝長談,請求他放了她。

那時候他在幹什麽呢?他將她抵在墻上,道:“你想走?除非你死了。”

思及此,蘇華風的眉頭微微擰起來,許知瑜見了,睜著明亮的眼睛,問:“怎麽了?真有什麽不對呀?”

她捂住嘴唇,一副驚訝,小聲道:“酒真在地裏放壞了?”

蘇華風微微垂下眼瞼,隱去陰霾,道:“不是,只是想起一些往事。”

人之一生,有七苦,最苦的三件事,愛憎會,怨別離,求不得。許知瑜,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道坎,是他的求不得。

第二世重來的時候,他是那麽慶幸,那麽驕傲,可是結果卻是最沈重的。

既然再來一次了,他也已經喝到了這壇上一世被他砸掉的酒。

他敢肯定,味道與前兩世,都是不一樣的。

這頭蘇華風如何想,許知瑜並不知道。

她又端起酒杯,微微抿了一口,那酒“刺”著她的唇舌,反而叫她思緒越發沈重,輕聲嘆了口氣,道:“爹爹雖然醒過來了,但是現在這樣子……”

“他只是忘了這十多年的事。”蘇華風帶著點寬慰,說,“不必擔心,多加調理,要記起來並不難。”

許知瑜輕聲:“嗯。”

酒這種東西,有一處好,就是常常叫人自醉。她根本沒有喝幾口,如入骨髓的那種惆悵,便從身體裏浮了個淺表。

父親雖已醒來,卻失去了記憶。許府的冤情,趙雪晴與蘇華風都緘默不語……好似整個京城都看著他們家,看如何才能翻身。

前路漫漫,迢迢千裏。

她即使比別人多活了十二年,還是不通透。

也是這個時候,她恍然發現,自己身上背著的,重生的意義好似總是模糊不堪的——如果重來一次,再沒法改變什麽,到底有什麽用呢?

直到眼前的酒杯滴入了一滴淚水,濺起極小的一片水珠,她才恍然,原來自己又落淚了。

“還哭呢。”蘇華風緩下聲音,指了指桌上放著的帕子,說,“這個拿著吧。”

許知瑜輕輕揉了揉眼睛,說:“我是高興的,我不是要哭的。”

是啊,該高興啊,她心裏沈重——明明比上一世要好多少了,卻因為這一點點茫然而懷疑了自己,到底又有何用處呢?

這一次絕對不會像上一世一樣。許知瑜不知道是第幾次這麽想,只是今天的想法尤為強烈,她擡眼看了眼蘇華風,心裏有個聲音緩緩響起來:知瑜,這是你這輩子的救命稻草。

拽好他。

她心裏忽然有些內疚。她在利用蘇華風,從他身上拿金銀錢財,從他身上拿情報,而他好似無所知。

天色漸漸晚了,許知瑜身上都覆著餘霞的柔軟,連著那眉眼都似乎從杯中酒中淌出來的,泛著誘人的醇香。

她不會知道,她對面坐著的男人,也是重新回來的,比她還多經歷了一次。

而蘇華風,正在為自己手中所握有的慶幸。

一壺酒,兩種心思。

不過,唯一一樣的,是兩人都認為自己能改變自己所想改變的。

“酒真的好喝麽?”她問。

“不好喝。”蘇華風想了想,補充說,“看你的情,苦時便是酸麻,烈時便是刺喉,甜時便是潤心。”

許知瑜聽罷,仰起頭,將剩下七分多的酒一口嘗盡。

蘇華風站起來,他好似在等她劇烈咳嗽的時候能搭上一把手。

然而,喝在許知瑜嘴裏的,有苦,有裂,回味後,卻是甜,細細密密的甜味滲透在她心扉間。

她連嗆一下都不曾得,便笑著說蘇華風:“表哥騙人,我喝到最後,還覺得挺好喝的。”

蘇華風展開眉頭,他唇上噙著一抹淡淡的笑,道:“你若是喜歡,多喝幾杯無妨。”

等西天再見不到一點日光時,尤嬤嬤招呼下人點燈,發覺凈月凈雲沒一個跟在許知瑜身旁,才覺得不對勁,又問了句姐兒怎麽還在亭子裏沒回來。

凈月說:“老爺現在這樣子,姐兒心情不好受,想自個兒呆著。”

“那你們就讓她自己呆著?”尤嬤嬤連忙要往亭子走,“怎麽行呢真是……”

凈月連忙說:“表少爺陪著呢。”

“表少爺?”尤嬤嬤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,那不是蘇公子蘇華風麽?怎麽凈月叫起表少爺這麽順口。

想起蘇華風瞧許知瑜的眼神,尤嬤嬤還是不放心,急得跳腳:“這更不行了!你們怎麽不早告訴我?”

凈月被訓得不敢回聲。

卻見回廊處,蘇華風背著許知瑜,一步步走過來。

許知瑜在他背上,是那麽小小的一個人。

她緊緊閉著眼睛,陷入了沈睡之中,泛著粉紅的臉頰像是四月桃花最嫩的那一瓣花瓣,微微摩擦著蘇華風的後勁,發根也擦過他的耳垂。

隨著他走動的步伐,一下一下的。

尤嬤嬤連忙住了嘴。

蘇華風只知道後背那人兒,身體是多麽弱小。他輕輕往上掂了掂,這麽輕,好似一不小心,許知瑜便要隨風飄去一樣。

他該用多少力氣,才能護得她周全?

不管多少。蘇華風在把許知瑜交給尤嬤嬤時,眼中一片精明。

夜色微涼,風滿了他的袖子,蘇華風踏月而歸。待他回到府中時,只見府內燈火通明。

浩初急急忙忙說是宮裏來了人,燕王坐於位首,那宮裏來的太監,就坐在他旁邊。

他手上拿著一道明晃晃的聖旨,就等著接旨人似的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接下來的節奏x2拉亮前方高能預警qwq

今天打印論文花了太多時間了,而我又是0存稿所以嗚嗚嗚差點咕咕咕了

☆、第二十五

大太監王昌見著蘇華風,連忙站起來,迎著笑臉道:“蘇大人可回來了,這裏有一道旨意,待您親自來接。”

蘇華風的眼神定在明黃色的卷軸上,覆又看向燕王,燕王撚了撚胡子,一言不發。

他跪下後,王昌清了清喉嚨,拉起細長的聲音:“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——縣主李舒,淑惠可人……”

當聽到李舒的名字時,蘇華風的眉頭便微微揚了起來。

王昌說了一些套話後,才說:“特將其許配給蘇川之,二人結為夫妻當能舉案齊眉,白頭偕老,欽此。”

他終於唱完了旨意,擡起眼。李舒頗受帝後寵愛,娶了這樣的貴女,蘇華風是貴上加貴,當高興才是。

只是王昌沒有從蘇華風的眼中看出半點的興奮,甚至可以說,其中沒有半點波瀾。

燕王對蘇華風還算了解,這麽一看,也不由停下手中動作,微微皺起了眉頭。

只見蘇華風站了起來,理理衣擺,他眉眼間像是可以結出冰渣子似的,冷著聲音,道:“臣,不接。”

——

第二日,許知瑜輾轉從床上醒來,她揉了揉額頭,看著四周,才發覺自己昨天和蘇華風講著講著,居然睡著了。

原來那酒也能醉人。

她隱約想起她只喝了幾杯,蘇華風一直淡笑地看著她,見她難以控制地趴在桌子上時,似乎還輕輕嘆了口氣。

“姐兒昨日醉得軟軟的,是被表少爺背回來的。”凈月替她挽發時,說。

難怪,昨日她便有一會兒感覺好似趴在一個溫暖寬厚的背上,許知瑜心裏一暖。她總道他是一個又兇脾氣又壞的人,只是,蘇華風對她總是溫和的。

這麽一想,她才發覺,心裏那種害怕,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消散得尋不到蹤跡了。

吃過早食,許知瑜捧著書陪許仲延說話,忽然外頭傳來篤篤敲門聲,尤嬤嬤推門進來,看了眼許仲延,似有話說,許知瑜自覺放下手中的書,退出了房內。

“外頭來了宮裏的人。”尤嬤嬤小聲說。

許知瑜心裏一咯噔,仔細問如何。

本來這事,當由許仲延來接待,只是他昨日剛醒來,還忘了諸多事,許知瑜並不放心,她咬咬牙,無妨,該由她來。

她趕緊叫人把宮裏來客迎進門來。

來人人共有六人,為首二人年歲已逾二十,身著磚紅色宮衣。

一個是宮裏的姑姑,另一個是個年輕的面上無須的太監。

許知瑜心裏疑惑,不敢有一絲沒有怠慢,問了好。

姑姑打量著許知瑜,心道這女子面容如此,當屬世間少見,只是,估摸著紅顏易薄命。她擡手,止住許知瑜的話,道:“二姑娘不必多禮,此番前來,是替皇後娘娘來看看你。”

皇後娘娘?許知瑜心裏吃驚,臉上也露出疑惑來。

太監也開口了:“陛下感念許大人過往為朝廷的貢獻,特命灑家來問,不知大人當今如何?灑家瞧瞧大人,再回去稟報。”

這聲大人,可頗為煞命——許仲延早被革職,只不知道這個太監是如何想的。許知瑜心裏一沈,她實在不想讓許仲延就這麽見了這名太監,然而,他們已然上門了。

而且很顯然,這宮女是來找她的,太監是來找許仲延的。

太監說清楚要見許仲延,許知瑜糊弄不了。她咬了咬嘴唇,輕聲道:“公公來得巧,爹爹昨日剛醒來。”

太監聽罷,掩下驚訝的神色,露出了笑容,道:“這可真是頂天的好事,陛下知道了,定會高興的。”

仿若全然不知先前皇帝是如何震怒之下連下五道聖旨的。

許知瑜緊緊握著拳頭,彎了彎昳麗的眉眼,也笑答:“承蒙陛下厚愛。”接著她叫了聲尤嬤嬤,道:“嬤嬤帶著公公去爹爹房內,叫凈月備好茶,秋雨冬雨還在房內?”

這一句,機靈的下人,都被她喚去了許仲延那邊。

兩撥人分散開來,許知瑜招呼來小丫鬟換茶,宮女名喚百靈,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大宮女,她一落座,便打量著許知瑜的舉止,道:“大人教養出來的孩子,到底是同尋常人家的不一樣。”

此話恭維得有些過了,許知瑜淡淡一笑,道:“姑姑謬讚。”她自個兒心裏清楚,若是上一世現在的她,只怕嚇得六神無主了。

只是現在也沒有多好。她摁了摁手心,壓著微微顫抖的指尖,自然是焦灼。

今日的一切都十分不尋常。

“姑姑此番前來……”許知瑜問。

百靈從身上拿出了一封紅色的請帖,放在了桌上,朝許知瑜坐著的方向推過去。

“宮宴裏,多的是京裏適齡的姑娘家。”百靈隱晦提醒道,“二姑娘也到年紀了吧,約摸再過一陣,就十四了?”

許知瑜看著那宮宴的請帖,心內不知什麽感受——上輩子,她是不可能碰到這種請帖的。

如今竟然直面面送到她這裏,還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。

許知瑜收下請帖,倒實話實說了:“知瑜自知家中犯了大錯,姑姑好意送這封請帖來,只可惜,知瑜罪臣之女之身,恐怕……”

百靈打斷了她的話:“何來罪臣之女之說?”

許知瑜眼睛微微一睜,這句話好似忽然擊進她回憶裏,與趙雪晴當日說的話,不謀而合。

許知瑜翕動嘴唇,她眼眶微紅,面上也泛起淡紅色的紅暈,輕聲問:“知瑜真不是罪臣之女麽?”

百靈一笑,心想許知瑜到底是孩子心性,一聽無罪的暗示,便忍不住感動。她說:“如今陛下念著大人昔日的貢獻,自然是希望許府日後能將功抵過。”

“陛下金口玉言,前頭五道聖旨便是如此。”百靈看著許知瑜感激的神情,說,“沒有下最後一道聖旨,也是為了許府好。”

昔日貢獻?將功抵過?最後一道聖旨?

百靈的話的意思裏皇帝感念許家曾經的好,願把許家從泥地裏拉一把。

這番話,若是以往的許知瑜,估摸著聽完得熱淚盈眶,感念陛下的赦免。

只是如今,她忍住了胸腔中翻滾的怒氣。輾轉了十幾年,她自然知道高位者從來沒有什麽慈悲,父親若真做了什麽惹怒高位者的事,怎麽可能還有如此轉圜的餘地?

其實她當時也知道,鎮平伯府膽敢邀她去宴會,也是明白,皇帝絕不會再下手。

現在看來,許府被冤枉的實情,是板上釘釘的事。

她忽然懂了——皇帝本來已想抄家,連下五道聖旨,就差最後一道,只是因為忽然發覺此等冤情,所以住了手,但是皇帝金口玉言,又反悔不得。

所以,那五道聖旨到底一道道來了,到如今,許家就這麽被不明不白地晾著。

她心內一陣悶氣。

現在,想這麽如此輕描淡寫地揭掉?

許知瑜端坐著,她身上一陣寒一陣熱,自己從來是一個脾氣軟和的人,此時也快忍不住質問。

她閉了閉眼睛,才好歹把神志拉了回來。

百靈說:“既然是娘娘親自點你的名兒,這是恩典,你萬萬不可推卸。”

許知瑜勉力笑了笑,道:“姑姑說得是……”她斟酌道:“如今陛下不計許府前嫌,知瑜心內甚是欣喜。”

百靈笑了笑。兩人從房內出來時,那名太監也領著兩三宮人走過來,百靈問:“談過了?”

太監說:“說過話了,大人的精神頭不錯。”

許知瑜擡眼看他,就等他說一句“但是忘了前事”時,他卻沒再說什麽。

幾人沒有再久留,他們打道回宮後,許知瑜連忙去許仲延房內,路上拉著凈月問情況,凈月說:“兩人喝了幾口茶,都是公公在講,老爺沒怎麽說話。”

如此,確實沒叫太監發覺許仲延失了記憶。

“還有,太監說,過兩日,宮裏辦的宴,其實是要昭告天下,表少爺和縣主的定婚了。”凈月說。

許知瑜腳步一頓。

定婚。上一世好似也在這個時候,蘇華風和李舒定婚了。

她覆又緩緩走起來,搖晃的衣擺輕輕擦著鞋尖。

有什麽不一樣了?是她許家的事,是境地翻天覆地的變化,過往,直到她及笄,許家仍是潦倒頹敗,現在一切朝著好的發展了,可不是?

有什麽還是一樣?是蘇華風與李舒的事。

她輕輕松了口氣,不知道為何,心裏好像卡著點什麽。李舒妒意過盛,所以許知瑜先前甚至想過,蘇華風當適合溫婉大方的女子。

現下看來,若是蘇華風喜歡,其實關她做如何想。

她推開了父親的房門,許仲延正坐在桌旁喝藥,見到她的神色,道:“叫你好生擔心了。”

許知瑜見到他眼角的些微紋路,心裏輕輕一揪。

她暫時放下腦中混亂的一片,也在桌旁坐下,小聲說:“爹爹,是不是什麽事,都是上頭那位一念之間。”

這句話帶著些抱怨的意味。許仲延咳了咳,大手摸了摸她的頭頂,說:“聖命不可違,聖意不可猜。”

許知瑜忽的感到一陣心酸。

一陣靜謐,窗外日頭漸盛,越過窗前綠枝,鋪蓋在地上,還有一些細微的灰塵在空中囂張地揮舞著。

忽然她聽到許仲延問:“那表少爺……蘇華風?是不是對我們瑜姐兒有意思?”

“怎麽可能?”許知瑜是想也沒想,便這麽答,“公公不也說了嗎,他快和縣主定婚期了。”

許仲延將藥碗微微推到桌子中間,道:“如此便好。”

許知瑜擡眼看他,他板著有些消瘦的臉,露出了許知瑜熟知的訓人的樣子:“若他敢肖想你,我就打斷他的腿。”

許知瑜心裏一嚇,她知道父親脾氣也是說一不二,旋即她又露出微笑,道:“放心吧爹爹,他那腿絕對能好好留著的。”

☆、第二十六

轉眼便到宮中大宴的日子。

這是許知瑜第一次入宮。

她挑了件鵝黃色的袖衫, 發上也戴著青玉簪子, 臉上粉黛未施,只如此,眉眼依舊如畫,眼底似蘊著潑墨的黑,倒顯得整個人素凈溫婉。

她從轎子上下來後, 隨行的尤嬤嬤與凈月只能留在轎子旁等她從宮裏回來。

宮門外停了許多轎子, 一眼望去, 紅色的,烏青色的, 或是藏青色,倒一頂比一頂精致——從鎮平伯府被抄家之後, 京中再沒有人能呼來如此多公子姐兒參加的宴席。

有宮人畢恭畢敬地守在門口,這時日是拿賞賜的好時候, 因而他們也比平時更殷勤, 湊到許知瑜這邊的是一個小太監,讓許知瑜隨他前去禦花園。

許知瑜示意尤嬤嬤給了他一錠銀子, 小太監眉開眼笑的。

“聽說今個兒宮裏有頭臉的世家全來了,這宴大著呢。”小太監說。

許知瑜緩緩走在他身後, 她瞧小太監虎頭虎腦的, 便帶著點好笑,搭話:“宮中大宴,京中哪些貴公子來了?”

小太監掰著手指頭數道:“國公家的,侯爵家的, 哎呀,不好數。不過當屬燕王府的蘇大人最佳,要樣貌有樣貌,要學識有學識!”他忽然收了聲,小聲嘀咕:“姑娘切莫把奴才供出去,蘇大人可不喜歡別人這麽議論他。”

許知瑜聽到蘇華風在別人這裏的評價,覺得頗有趣。

小太監管不住嘴,又因著許知瑜長得好,話就多起來:“不過姑娘,還是趁早斷了對蘇大人的想頭,今日這宴上,聽說,是給蘇大人指婚的。”

與其說是指婚,不如說是蘇華風與李舒的定婚。知道這件事後,這幾日最高興的,當屬尤嬤嬤,還道是總算不用擔憂蘇華風肖想瑜姐兒了。

許知瑜雖然本身對蘇華風也沒甚麽想頭,但看著小太監機靈,她倒願意笑著點點頭,道:“多謝公公提醒。”

“哎喲折煞!擔不得‘公公’二字。”小太監連忙說。

幾人說話間,已到了禦花園。

夏末秋初,秋老虎尚在,這個時候,本該是什麽花都開不好,只禦花園不是。三步之內,花香撲鼻,端的是姹紫嫣紅,叫人差些以為錯了時節,繼續走,入目白玉石階,假山流水,雕欄玉砌,鋪排開好大場面。

禦花園裏設有露天席座。按著拿到的請帖,在小太監的帶領下,許知瑜才找到自己的席座。

前後皆是官家女子,小的十二歲,大的十六七歲,她們或三兩湊在一起說話,見到許知瑜,還與她打了聲招呼,問是哪家妹妹。

許知瑜心裏喜歡這種泯然眾人的感覺——上回在鎮平伯府坐到了最前頭,到底是不自在的。

她與幾家姑娘互報了姓名,她們都露出了些微驚訝,面面相覷後,才接著與許知瑜笑談。

許知瑜笑了笑,好在她已然習慣,自然不會再有什麽不愉快的。

中間隔著幾丈寬的廊道,便是公子們的坐席,許知瑜淡淡一掃,見到幾個熟面孔,突然的,周熙遠遠朝她招招手,也呼得公子們都朝她這兒看過來。

她借著喝茶的檔口,微微低下頭。

等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,身旁官家女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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